当前位置: 鬣狗 >> 鬣狗的习性 >> 司马迁写项羽本纪,究竟是抬高了项羽,
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。
楚汉之争,刘邦只花了四年时间就战胜了项羽;而在后世的多年里,英雄霸王却比流氓皇帝得到了更多人的同情和偏爱。
而大多认为,这一切的开始,是因为号称写实的司马迁,却在他的《史记》中,有意偏向了项羽。那么,真的是这样吗?
一
关于这个问题的第一个疑点是,项羽凭什么能够进入《本纪》的行列?更有甚者,他的记载凭什么排在刘邦的《高祖本纪》之前,名列第七?
的确,《史记》中的《本纪》似乎是皇帝们专属的高级总统套房,一般人即使功业再大也是没有资格入住的。
但我们往往忽略了一个问题:在项羽之前,除了秦始皇,夏商周乃至于秦之先王们,都不是皇帝;在项羽之后,也有吕后以皇太后之尊名列《本纪》第九;而同时,楚汉之间的义帝熊心、刘邦之子惠帝刘盈,却没有被司马迁请进《本纪》之中。
这么多人不是皇帝,为何也能入住高级总统套房?而熊心和刘盈帝王之尊为何却被排斥在外?
看来,我们需要看看,司马迁撰写《本纪》到底秉承着什么样的原则:
罔罗天下放失旧闻,王迹所兴,原始察终,见盛观衰,论考之行事,略推三代,录秦汉,上记轩辕,下至于兹,著十二本纪,既科条之矣。
在《太史公自序》的这段话中,司马迁说出了他的理由-王迹所兴。简单的说,不在乎其名号如何,曾经实际主宰过天下兴亡的人,才有资格入住高级总统套房。
我们再回过头看,熊心、刘盈没能入住,是因为虽有帝王之尊,实际主宰华夏大地的却不是他们;而夏商周的王室虽未称皇帝,却是天子,事实上的华夏主宰。
而项羽,在入关之后,凭借其巨大的威望,首尊熊心为义帝而放之于彬,次分封诸侯于华夏各地,且自立为西楚霸王,为诸侯之长(“诸侯立之。”-《太史公自序》)。
项羽之所以没有称帝,是因为他本身出身于六国贵族,是分封秩序的坚定维护者。因此,对秦始皇创下的中央集权郡县体系并不尊崇,不在乎所谓“皇帝”的名号,而不是他没有实力和威望称帝。
因此,毫无疑问的说,在秦亡之后、汉兴之前的这段时间里,项羽才是华夏大地上真正的主宰者。
所以,按照司马迁的标准,项羽和吕后写入《本纪》是一个道理,熊心和刘盈不写入《本纪》也是同一个道理,并没有偏向项羽的成分。
至于为何项羽的记载在刘邦之前,更不是贬刘尊项,而是因为“原始察终”四个字:项羽主宰天下的时间在刘邦之前,根据时间顺序排列,本应如此。
二
当然,如果非要说,司马迁的确也可以不将项羽写入《本纪》之中,而写入《世家》或者《列传》。
虽然在司马迁的规则体系下,进入《世家》的标准是股肱之臣、忠信奉主之人;进入《列传》的标准是立功名于天下。
二十八宿环北辰,三十辐共一毂,运行无穷,辅拂股肱之臣配焉,忠信行道,以奉主上,作三十世家。扶义俶傥,不令己失时,立功名于天下,作七十列传。
但很明显的是,春秋时的诸侯们和秦末的陈胜是被写入《世家》的,而偏远诸侯和那些不为皇帝臣下的杰出人物是被写入《列传》的。
毕竟,项羽没有一统华夏。如果把项羽当做诸侯之一,或者当做立功名于天下的枭雄,虽然显得十分勉强,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。
换句话说,司马迁是可以做这个选择题的。那么,他为什么选择了让项羽进入《本纪》呢?
有人说,那不就是为了抬高他的地位吗?
或许不尽然。
因为从另一个角度讲,作为对手,打败一只老虎更加值得敬佩呢,还是一只鬣狗?当然是森林之王老虎的对手更加值得尊敬,不是吗?
而在刘项之间,刘邦战胜项羽是不可回避的事实。
那么同理,与其贬低项羽,让刘邦的胜利看起来毫无价值;不如抬高项羽,这样更能体现刘邦的雄才大略。不是吗?
所以,让项羽进入《本纪》,承认项羽是曾主宰天下的人物,是为了衬托刘邦的更加不凡:刘邦连这样的对手都能打败,进而入主天下,如果不是雄才大略、天命所归,还会是什么原因呢?
而且,项羽本人虽然被写入《本纪》,但项羽麾下的大将们却没有机会名列《史记》。
诸如陈平眼中项羽的“骨鲠之臣”范增、钟离昧、龙且、周殷,却连一篇与别人合住的列传都没有。而项羽麾下地位并不低的曹咎、蒲将军等人,更是只能找到十分零星的记载。
那么,是不是刘邦手下也一视同仁呢?显然不是,刘邦手下的大将谋士,《世家》里占了5个,《列传》中单独或合篇的更是数不胜数。
如果真要抬高项羽,龙且、范增之流,至少写一篇单独的《列传》不成问题吧?而偏偏,他们没有,但项羽麾下转投刘邦的英布和季布,却赫然列于《列传》之内。
这也足以说明,司马迁将项羽写入《本纪》并是为了抬高项羽,反而是为了衬托刘邦。
三
说到这里,可能有人认为子彧观点偏颇,比如流露在字里行间对项羽的溢美之词,还有不少揭露刘邦黑历史的事实又怎么解释呢?
事实上,或许这也不是你想的那样。
的确,司马迁在项羽的记载中,用了许多美好的词汇,他的勇敢、果决、用兵如神描绘得十分精彩,充满了英雄气。
但同时,司马迁也设下了不少的“陷阱”:
项籍少时,学书不成,去学剑,又不成。项梁怒之。籍曰:“书足以记名姓而已。剑一人敌,不足学,学万人敌。”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,籍大喜,略知其意,又不肯竟学。
这段项羽出场的记载,一方面可以说项羽天赋过人,但另一方面,一个不学无术、不肯持之以恒的少年跃然纸上。
···秦始皇帝游会稽,渡浙江,梁与籍俱观。籍曰:“彼可取而代也籍曰:“彼可取而代也。”···籍长八尺余,力能扛鼎,才气过人,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。
而这段记载,不禁让人想起距刘项年前的秦国君主秦武王荡。他们的相似之处不仅仅在“力能扛鼎”,一句“彼可取而代之”让项羽和秦武王拥有了另一个共同点:
秦武王初上位,国内政务尚未理顺,便急吼吼的出兵周王畿;一个少年,尚无立身之资,便急吼吼的要“取而代之”。
是的,项羽和秦武王身上另一个共同点是:好大喜功,志大才疏。在后面的记载中,还有很多诸如“妇人之仁”等记载,都在暗指项羽是个志大才疏之人。
不要说司马迁只是以事论事,没想这么多。连我们都能读出这些,博览群书、治史多年的太史公岂能不知年前的典故?
所以,只能一个原因,司马迁是故意为之。
或许仅仅这一点还不足以说明问题,我们再来看看司马迁揭露的刘邦黑历史:
高祖为人···仁而爱人,喜施,意豁如也。常有大度,不事家人生产作业。···廷中吏无所不狎侮,好酒及色。···武负、王媪见其上常有龙,怪之。···高祖常繇咸阳,纵观,观秦皇帝,喟然太息曰:“嗟乎,大丈夫当如此也!”
首先,刘邦的记载中,有着相当多的“天命论”在里面,而项羽的记载中却几乎没有只言片语,这是其一。为了节省篇幅,这一点子彧不再深入说明了。
而从事实的角度,刘邦的出场,虽然黑历史很多,但司马迁每揭露一个黑历史,就会在上一句或下一句,补上一个“梗”。
说他不事生产,但同时又说“常有大度”;说他好酒色,却马上补上一句“醉卧”而“上常有龙”。其他黑历史也大致如此,就不再赘述。
而刘邦说“大丈夫当如此”,还有“喟然太息”的语气,与项羽脱口而出“取而代之”所营造的氛围,是完全不一样的:
项羽就像一个毫无城府的孩子,看到一个富豪,恶狠狠的说,哼,长大了要把他的钱全都抢过来;而刘邦就像一个老于世故的中年人,看到富豪路过,在心里说,要是我也能挣这么多钱就好了。
刘邦真正的黑历史,应该是楚汉战争时的两次违约。
第一次是分封已毕,刘邦却擅自出关攻击关中三秦。第二次是鸿水订约划界以后,项羽遵守约定退兵,而刘邦却撕毁约定追击项羽,这才有了刘邦最后的胜利。
然而,这两件事情上,司马迁并没有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指责刘邦,反而是多方维护刘邦。
这样一对比,我们会发现,在司马迁的笔下,项羽的优点大多是个人英雄主义(比如“力能扛鼎”),缺点却大多影响着领导者的气质(如“妇人之仁”);相反,刘邦的缺点大多是个人性格(“好酒及色”),而优点却是一个优秀领导者都具备的(“仁而爱人”)。
现在你还觉得,刘邦的记录中遍布黑历史,而项羽的记录中遍布溢美之词吗?
如果说是纯粹记录事实,无意中写成了这样,在他人或许可能,但司马迁是个遍观国家藏书馆、游历天下的人物,《史记》又是他毕生心血所著,而在这两篇万余字的记载中,遍布着“陷阱”。
如果司马迁不是故意的,真没看出来,那么千百年来赞誉司马迁的人,怕都是瞎了眼了。
所以,刘项记载中的这些“陷阱”,是司马迁苦心经营的一步大棋。
四
春秋时,有这样一个故事:
在秦晋崤之战中,秦军中伏,全军覆没,大将孟明视等三人被俘。后辗转归国,秦穆公着素服亲自郊迎,并将战败的责任归于自己,而对孟西白三将不加追究。
秦穆公说:“大夫何罪?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。”(《左传·僖公三十三年》)
翻译成白话文的意思就是,我怎么能够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就抹杀了大的功劳。
我相信这段出自《左传》的故事,司马迁一定是读过的。而恰恰,司马迁在《高祖本纪》的记载中,对刘邦的描述,正好符合这一点。
所以,司马迁这步棋的真实意图是:刘邦的黑历史,都是些瑕不掩瑜的小缺点,正是所谓的“不以一眚掩大德”。
这句话还有一个反义词叫做,不以一俊遮百丑。意思是不能因为局部的美丽而罔顾整体的丑陋。
而司马迁笔下项羽的英雄气,正是那“一俊”,难以遮掩他作为华夏大地主宰者的“百丑”。
那么,可能有人要说了,如真如子彧所说,直接将刘邦写得完美、而项羽写得十分不堪不就好了吗,何必要绕这么大一圈?是不是子彧曲解了司马迁的意思,妄自杜撰的呢?
绝对不是。
刘邦40多岁才起自微末,骤登大位,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黑历史流传在民间?而项羽出身贵族,巨鹿一战闻名,又曾主宰天下,又怎么可能是个不堪的形象呢?
所谓人无完人。人不可能没有缺点,也不可能没有优点。而刘邦和项羽的反差更是如此,司马迁正是明白这个道理。
如果司马迁的笔下是一个完美的刘邦和不堪的项羽,首先不符合司马迁写《史记》的初衷。
而且后世在读这段历史的时候,也会发出“状诸葛之智而近乎妖”的感慨,从而会被认为不敢正视这段历史,或许还会挖出刘邦更多不堪的“史实”出来。
因此,司马迁才将刘邦那些无关紧要的黑历史写出来,而将项羽的那些致命缺陷补进他完美的人生之中。
而在这之中,遍布在刘邦记录中的“天命”和项羽临死前感慨的那句“天亡我,非战之罪”,更是想让人明白:
刘邦成为皇帝,汉室主宰天下,是天命所归,非人力所能阻挡,即使是项羽这样的英雄也不能!
子彧说
由此可见,司马迁将项羽录入《本纪》,并不是为了尊项抑刘,反而是为了抬高刘邦,宣扬“汉之天命”。
只不过司马迁没有想到的是,他的苦心孤诣,却反而把刘邦推上了流氓皇帝的位置,而让项羽成了被人们缅怀多年的英雄。
若泉下有知,不知刘邦和司马迁是否也会发出如项羽般的感叹:天亡我,非战之罪!
文/子彧